胡金铨:我的香港电影梦
胡金铨:我的香港电影梦(4)
赤手屠龙千载事——胡金铨的电影与中国电影的得失枯荣
最差的还是一些投机商人走入电影圈子来混,拿了一些钱便叫做制片家,大家都是为了赚钱,这怎可以呢!电影是“有工有商有艺术”你不能只“在商言商”,只求赚银!例如你卖药,为了赚钱,那只好卖假药了。假电影文化充满了市场还谈什么!这些电影商人道德很坏,我亲身经验就碰到几次,一次是别人的片子竟用我的名字在韩国上演。一次用我的名字编剧,电影发到中国香港、美国各地,我在香港只好告他,不告他后患无穷,可是告他又花钱花时间,后来查到此人在香港只有一个电话,公司在台湾。唉,在台湾,官司怎样打呢?只是这样一搞,谁敢和他们做生意呢?现在香港的黑房中,堆了上百部片子,不是好坏问题,是谁敢跟他们买片子呢?(喘了一口气)我最遗憾的地方是,我们有一个很封建的头脑,到了20 世纪的今日,仍把戏剧,电影工作者归类到古代贱业“优倡皂吏”那一群里面去。多年前,我们的税法,还把电影工业的税法和特种营业同样地征收!到了后来很久,才改掉了,这真是奇怪!更妙的事是,电影界要来个“自律公约”,难道同样在民众面前出现的做教授的、做官的、做新闻的……不需要“自律”吗?当然电影圈坏人不少,但天下乌鸦到处都有,我认为要自律就通通自律,不能只歧视电影界,如果电影界犯法,那么就按法律施刑好了。就拿最近的金马奖来说,这次来的许多是“资深”的电影工作家了,如胡蝶、王豪、王引、王莱、童月娟、欧阳莎菲、陈燕燕,都六七十岁胡金铨赤手屠龙千载事——我的电影与中国电影的得失枯荣已退休了的老演员。在任何一个国家,都应有相当程度的尊敬,总算辛苦一辈子,成绩不论,也算有点苦劳了。可是在我们国家中,一直当耍猴子一样现实,真使人哭笑不得。在颁奖会上,例如先弄好一篇词句,叫几个老人预演一下,说几句无聊的笑话,这把我们当什么呢?世界上哪里有一个电影展是这样子的?电影展,就是放放电影,大家聚聚谈谈电影,如此而已。我们一大堆所谓艺人,站在那里,又拍掌又听训词,这个团、那个代表一大堆,听都听不清楚,官式得很!最后还要求我们大家站起来唱歌,我们即使是老演员,也不是天生会唱歌,在什么场合都要耍宝表演逗乐子的呀!何必在这么严肃而学术性的场合,净寻我们几个老头子的穷开心呢!王引今年已71 岁,你叫他怎么唱嘛!(他愈说愈激昂了。)我想这全是社会上心中有“优倡皂吏”的观念作祟,就有个相当有名的历史学家,竟在一篇文章中说道,“优倡自古巧言令色”。那么,干脆取消这职业好了,何必发展一种巧言令色鲜矣仁的人出来呢?那么,政府要辅导电影,辅导什么呢?既然社会上都存这种卑贱之心,正是“鸡鸣狗盗常至,贤人大夫便不来”了。我以为应该彻底地改正这点,电影是一种正当的职业,而且要许多有能力的人来干的事业,不能口里说一套,而心底又是一套,不从心中尊敬产生不出好职业性,也产生不出伟大的人才来。
(众人给他说得哑口无言……人人都表情凝重
胡金铨:(苦笑,有点自嘲。)我国大概是最喜欢辅导这个,辅导那个了,例如从清朝起到现在就是辅导科学、提倡科学,人家别国又哪里提倡过什么科学呢?科学何曾不生根?我真怀疑我们所谓辅导科学就是给科学家做官,或者享受点,但科学是什么?我们的电影更是如此,究竟有几个人真正像各位那么关心,要讨论中国电影的前途呢?电影的前途不是卖钱的问题,卖钱是形势涨落呀!主要的还在基本观念要改,一定要打破某些偏颇的观念!
谈到国片前途,实在困难重重,国内外征税过重,不易够本钱。尤其麻烦的,国内市场狭小,仅是本国上演收不回本钱,那么要靠海外发行了。可是中国片观众不易凑合,国内还好,东南亚到处是侨社,顺得哥情失嫂意,凑合侨社之外,最重要还有各地方检查,诸如此类,试问怎样发展?
陈晓林:看起来你是个完美主义者了。你说的困难我们都有耳闻,但未想到那么大威胁而已。不过,这么一来不是很矛盾了吗?拍电影要资本,你只好卖版权,要出货,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不是挺麻烦的事,你怎能兼顾艺术和商业,不是很悲惨了吗?
胡金铨:确也如此,矛盾很大呀!所以我的生意一直不好,问题就在这里。那也没办法呀!有时也想凑合凑合,可是想想又怄了,又不能再凑合下去了。鱼与熊掌,事实如此。很多朋友对我说:“你有那么多赚钱机会,就凑合凑合捞两部嘛,捞够了再来拍你想拍的电影不是两全其美。”世界上哪有这样事,你见过一个好作家能左手写媚俗、右手写救世的,我不相信,我同时也见过很多年轻朋友陷身这个黑洞内,翻不了身。可惜得很,你一捞就得捞下去了,你不捞能对付就对付对付,也对付下去了,虽不一定能拍出真正你完全想拍的电影,起码心里头不会太难过,心中保存那份理想,希望总在的。(胡导演说完,大家的劲又提高了不少,觉得世界上还有不少真正的朋友伙伴,有真正为理想而努力的人群,一下子众人又七嘴八舌胡闹起来,顽皮得很。)
高上秦:我们在国内最关心的事,可能就是什么时候,国片可以扬威国际影坛,进军世界市场,像战后日本就能出现如黑泽明,小林正树等高手,一跃成为世界电影王国之一,难道我们连这样的作品也不能做,最近你被选为1978 年五大导演之一,我们实感到万分高兴,国片终于熬出头了,我们应努力朝高水准产品方向走才对!
胡金铨:(有点自嘲)说句老实话,叫好跟叫座很不相同,国片现在进军世界影坛毕竟还是太早太一厢情愿的事。早几年,武侠打斗流血片大行其道,委实能卖一些片子到外国去。唐文标在外国大概就知道了,这些片子到外国后,大都给人改头换面,配在三流的电影院,据说为了满足某些无路可走的穷人或被欺负的黑人去发泄黑色的欲望,这些片子我想不会增加什么民族荣誉的,刚刚相反吧。我们如何开拓世界市场呢?
陈晓林:胡导演说得对,我总认为输出这类低水准的打打杀杀三流片,不是我们中国大国民的风度。固然,我们也希望能在文化、思想上来睦邻所谓“以安远人”的微意,但君子爱人以德,这类逢君之恶的事,确实大丈夫不为!
胡金铨:(点头)确实如此,曾经有过一个大影片公司的主管走来看我,跟我谈论开拓市场的事,他认为我们已很委屈了!降低“立场”,削平“尺度”,放宽“禁忌”,一切开放以后,那么商业市场应是由头到脚OK 啦。
世事哪有那么简单,外国人眼中何尝不是“金”“钱”两个大红字,他才不管你什么立场,什么尺度,什么禁忌,什么开放,什么艺术,总之,你的片子卖钱,他便买,不卖钱,就不用谈了。一切拿出货来!有生意可做,他便跟你做,不能一厢情愿说我扮矮了,你仍“高傲”什么!外国人吃了多年电影饭,很识货的,艺术片可以,商业片可以,热闹片也可以,不伦不类的便不可以,我见过外国对我们的影评,诸如发育不全的少女跳大腿舞啦,硬滑稽啦,或眼泪一堆的肥皂剧Soap Opera !总之不堪入目的词句,着实把我们贵国的“名”电影奚落一顿,有什么办法呢?别人这样看你,正是面子是人家给的,脸是自己丢的。自己检讨一下,我们也确实不曾拍过很多表现本国独特的民族艺术的片子,也不曾开拍一出给外国人看的戏剧,怨谁呢?有人以为只要能出席影展就好,其实,影展多以个人为单位,没有国家代表这回事,因此荣誉很少牵涉国家的,我们犯不着把它推得太远,浪费精力。再说,影展多以一个“市场”为中心,拆穿西洋镜仍是生意眼而已,但美其名加一点噱头,如此而已。自然,他们也不好意思太拆烂污,总得弄一点艺术名堂,换言之,你得耍一手才能入围,不能依靠国家、社会关系,甚至“刘海洒金钱”,便高高入选。我们一定要明白这里面的关系。再说,入选影展也不见得卖个满堂红,商人精得很,而观众也看法不同,里面也大有学问。|邵氏经典|精彩剧集|
(胡导演说到这里,不住摇头,直抽着烟,心中的感触直露之言表,他对国片的前途也表露最大关心,座中众人大有同感,静听他说下去。) 本帖最后由 tantanyew2 于 2011-3-5 12:38 编辑
胡金铨:我的香港电影梦
胡金铨:我的香港电影梦(4)
赤手屠龙千载事——胡金铨的电影与中国电影的得失枯荣
胡金铨:我何尝没有“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希望国片快高长大呢!可是有些事真看不过眼,例如有人在海外弄一点小掩眼法,便回国大吹,真使人愤怒。如有人吹拿到《纽约时报》四颗星奖诸类,查实不外是唐人街一张华文小报上的电影噱头。有人又吹在某某影展上名,结果是连参加都有问题,在外国三流戏院一放,便回国大吹特吹,说怎么国际叫好。我想不必再闹笑话了,实实际际的,好好地拍几部结实的电影才是道理。
最近又有奇事,有些外国没落影界旧闻人,来此找当局合作,但怎样合作呢?他们有人吗?一查明星都是过气小明星,全无票房价值,他们有技术吗?也不见得,我想这些人不外想骗骗钱而已!我想不用多考虑这类事,理想跟现实是两码子的事,又要叫好、又要赚钱这类电影不太多!我觉得我国人对“纪录”特别有兴趣,又何必呢?我们还是埋首苦干一下方是脚踏实地的事。
王祯和:(像想了很久,但一直温文尔雅地让人先说。)胡导演说的我很有同感,我一直在台视主持名片选播节目,深感选片不易,有时想选一两出国片,可是总找不到雅俗共赏的。我觉得像以前的如永华公司亚洲公司拍出来的片子比较好,例如《国魂》、《清宫秘史》都是比较制作严肃,气派浩大的……
胡金铨:这也是一窝蜂主义,台湾某一类电影赚钱,便阿狗阿猫,大家抢着拍!结果一起死!为什么当年不一样呢?可能是当年基本市场小,小到各方面的电影形式皆可以尝试,反而自由了。很奇怪!你说得很对,亚洲公司出品的片子很不错,张国兴是美联社记者,他弄到一笔美国给的基金,拍电影不全为牟利,能赚更好,不赔钱就可以了,这样子水准自然较好。
永华公司是中国电影史上的奇花异种,李祖永这个人赔赚不管,他是世家子,阔到不得了,他赔了据说高达3000 万美金而且是30 年前的3000 万,乖乖不得了。再说他是在哥伦比亚念书的老留学生,所以要拍好戏,戏拍成了不好,一生气便把它烧掉,许多片根本未上演过。他不是做生意的料子,没有经营的头脑,非垮不可!
王祯和:那么做这件事为了什么?是不是要为社会做点事情?为的什么?唐文标:“得志当为天下雨”,本应如此。(对胡导演)我想解释一下,在香港一般电影工作者及影评家喜欢讲求技巧,但这里是一个国家。作家及影评人喜欢注意到国家社会问题,很易谈及这一种社会关心的。
王祯和:似乎李翰祥对这类问题比较敏感,他能拍出《冬暖》,也能拍出一连串风花雪月的片子。《冬暖》票房一塌糊涂,但风月片却很受大众的欢迎。我真有点羡慕他。
胡金铨:(深有同感地)对,对,对。
高上秦:你下部片要拍什么呢?你以前计划到美国拍I Go,Oh No !计划是怎样的呢
胡金铨:是这样,在1974 年,有一个人和我谈起来,我看了材料,也为了一些别的原因,写好了剧本,就搁在那里,没有钱,还未准备拍。为什么要拍这部电影?是因为那个地方是中国人在淘金时代盖出来的,但现在时势变易,已成废墟,所以,我感到有一种生死冲突的味道,很好的故事……
高上秦:这么说来,你拍电影,一个适当的主题可能还是有的……
胡金铨:主题?不,故事很有兴趣。
高上秦:是不是跟中国人有关?
胡金铨:嗳,是的,跟中国人有关。要不是跟中国人有关,我也不可能拍。整个剧本,是用英文写的,不过是中国人说中国话,外国人说外国话这样子,所以我这个中国人比较方便。
高上秦:那你接受了它,是不是也是为了中国人的缘故?是不是这个故事代表了大多数中国人在海外的悲惨遭遇,要用形象来表现这类流离国外之苦,是不是电影工作者也可以担负更多的责任呢?
胡金铨:是,是,主题这东西是这样,你刚才说得很对,但也只代表作者一时的情感和想法吧,当然,也因为我是中国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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