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中国本有希望出与黑泽明、小津和沟口同时代的大师,但究竟还是没有出。胡金铨之后已是个烈日灼人、光鲜喧嚣的世界,旧的已被彻底砸烂,新的尚未建立或建立了但不长久;复古怀旧的东西不伦不类,像推倒真迹重建新古董;崇洋的东西让人笑杀,如十里洋场的街招写上英文教洋人勿好随地吐痰。胡金铨算不算大师,高人们尽可引经据典纵横比较争个不休。胡金铨的电影亦非十全十美,我就觉得《空山灵雨》的结尾乱了方寸,节奏不够从容;而《侠女》太拖沓,线索太分散,名字亦起得不够贴,反而不如英文片名《A Touch Of Zen》……但回头再看,这些都不算甚么,因为胡金铨的电影最最可贵之处,是它以挥洒淋漓、独一无二的风格,为中国传统文化保留了一丝影像的血脉。他那一辈导演有文化人的气韵,在改朝换代的急管繁弦和急景凋年中浸润已久,一如他电影中的侠士、侠女和侠僧,有文化的抱负和担当,亦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和直面性命的超脱。我们未必要回到那样的生活中去,但中国电影有这样的血脉,就算一个香港或台湾的胡金铨壮志未酬成不了大师,就算无数个与他同时或之后的大陆胡金铨被意识形态的紧箍咒念得头痛欲裂,我们亦仍可以抱有审慎的乐观,恰如胡兰成《今生今世》的序言:“然中国即使劫后只剩了十万人,亦文明依然可以再建的。”
说到这里,我遂想起前些天《纽约时报》电影版有篇文章谈伊朗电影《Secret Ballot》,那是一部与选举有关的影片,在伊朗当属敏感的话题。女主角到一个偏远小岛监督居民投票,一名士兵奉命陪同前往。士兵不信民主,只信枪杆子里出政权这个硬道理,但女主角开导他:“Voting encourages expression; that gunshuts people up.”(投票促成民意表达,枪杆子却使民众缄默。)案《Secret Ballot》的导演是位侨居西方的伊朗人。犬儒派知道这层背景或许不屑,要骂他躲在安全岛上指挥路人穿越车水马龙危机四伏的街道,或是斥他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人家好歹拍得出这样的电影,导演还说得不无幽默:“我就像走一根没有安全网的高空钢丝。我不妄下判断亦不想挑起争论。我只是灵机一动,用荒诞和幽默的方式来拍这部戏,它们就像一根保持平衡的长竿,让我不致跌落。”